《双生》(一)
本文讲令皇贵妃在生命尽头奇迹般地回到过去,因着见过未来的结局,在某些时刻做了不同的人生选择,也做回了她的魏璎珞。
另:去世年份、追封日期、永琰立储等某些事件的时间点做了改动,跟历史有出入。
在混沌中沉浮,满眼皆是无穷无尽的黑暗,五感尽失,无从挣扎。
——大限将至
此刻卧病在床的令皇贵妃双眸紧闭,却突然醒悟了。
这具身心交瘁的躯体,拖着它走过了四十九个年头,终于积劳成疾,形气衰少,回天无力。
令皇贵妃魏氏,它将与她的一生一同埋入尘土,成为历史进程中的一抹带着些许色彩的尘埃。
手里的珠串还紧攥着,眼前已是一片漆黑。
黑暗尽头模模糊糊的,慢慢出现了昨日的画面,紧接着是前一月,人生如倒放的影像在最后一刻闪回起来。
仿佛在追溯皇贵妃的一生,由终及始,追溯其如何成为令妃,又为何当上贵人,怀着仇恨进宫时青涩又倔强的模样——那些人生转折的脉络,连同送别姐姐那晚打的那堆络子,都在脑海中清晰起来。
要说不精彩也精彩,渊图远算的令皇贵妃权倾一时,远比八面玲珑的绣坊秀女精思巧构来得浓墨重彩,扣人心弦——集万千宠爱于一身,翻手为云覆手为雨。
她笑了,即便嘴角已僵。
在幽幽深宫之中,纵使玩之于股掌的女人,被记得的,永远只那一身华冠丽服,曾经遍体鳞伤、挫骨削肉,为了能够完美嵌入这座紫禁城,那早早雕刻好的生存规则里的苦痛和惶恐,都不曾被知晓。
统摄六宫之事,代行皇后之责,牢坐后宫之主,辅佐帝王之椅,这是最好的令皇贵妃。
长子永琰,已被秘密立储。
想到这里,又感觉自己嗤嗤地笑了起来,伴随着眼泪盈溢而出。
当初那个人,也是这样。
闪回是那么的模糊,她挣扎想要走近些许画面。
如若你能看到三十载后,音容老去的我。
她越是用力,越是不清晰,反而呼吸变得困难起来。明白是什么征兆,心底多了丝焦急,想要张嘴呼吸。缺氧的感觉十分难受,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的画面融入了无尽的黑暗里。这是真正的了无生机,呼吸已经到了最后一刻。
——追封,令懿皇贵妃为孝仪皇后
她听到熟悉的中年男声冷冷淡淡地下了旨意,念到最后两个字,顿了顿,才有些许起伏。
——母仪天下
她在家后山的河中获得新生,在漫天大雪的长春宫找到重生的意义;她也在听闻姐姐自尽时失去希望,在某一个新年里紫禁城的丧钟中几欲自尽。
生生死死,此去经年,万事万物终有一个结点。
我走到了,终点是曾经属于你的那份尊耀。
我做到了,你听到了吗?
咽下最后一口气,兀地所有光亮全部消失。
——璎珞
孝仪皇后紧闭的眼皮突突地跳,为什么死人还会有知觉?
——璎珞啊
死人还会有梦境吗?
这一声来得比上一声更清晰,听出声源后,孝仪皇后整个人有翻转失重的感觉。
周围仍是一片黑暗。
她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,如果睁开眼,是不是能够看到些什么?
但她隐隐有一丝害怕,怕所有的一切皆是幻觉的可笑。她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了。
你是在指引我吗?
摇摆不定的人在混沌中急着想要找到出口,或许找到某束光亮,就算是真正地死去。
——璎珞回来了吗?
熟悉的嗓音在耳边炸开,记忆仿佛一瞬间拉回至三十年前。
如果什么都没有。
孝仪皇后突然绷紧了身体,与失重感相抗衡。
我与你错过了一日,便错过了半生。
就算什么都没有,我也要亲眼确认才甘心。
眼皮像是有千斤重,她甚至能察觉到紧捏到发抖的双拳和喑哑难以发声的咽喉。
我要如何才能看见你?
就在毫无章法地拼尽全力做着挣扎时,远处出现一个白色的光点,随后迅速扩至眼前,直至无限大,吞噬了所有混沌。
砰砰——
“哈……哈”
孝仪皇后倏地睁开了眼,喘着虚气,她发现自己仍躺在床上,只不过这张床并不在延禧宫,周围出乎意料的简朴装点和莫名的熟悉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。
向地上看去,床头边一盏油灯被打落成碎片。这才想起来什么,她看了看自己的右手,手中佛珠依在,掌背上面果然有些许划痕。
是刚刚自己在内里挣扎造成的?
她打量着四周,周遭没有一个下人,似乎不像在紫禁城,她起身撇了一眼屋里妆台上的玻璃镜。
这一撇,让她脑海瞬间空白了。
镜子里的,是自己三十年前的模样。
孝仪皇后惊异之余,眉间微蹙,一时定不下心里的百感交集。
她有微恐有疑问,这是自己执念所生的臆境还是生死轮回中出了差错。
忍不住捏了捏三十年前自己的脸颊,手感真实,是少女该有的触感,随手指下力带来的痛觉也十分真切。
“这是怎么了?璎珞?”
怔怔中,房门被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男子打开。
“父、父亲!”
孝仪皇后突然想明白了,这个房间是少年时代自己的闺房。
魏清泰显然被这一声陌生的称呼惊的一愣,但也没想太多。
“刚刚听到你房间有什么声音,就过来看看了”
这个名为生父的男人,死前曾请求自己的谅解,统统道出这一生欺瞒女儿的情节。其中一件,却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的,只是对外,还尊他为一声父亲。
“哦无事,不小心打翻了一盏灯罢了,劳烦父亲忧心了”
魏清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自己女儿说话一夜之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,但因怀着心虚,不好多问什么,心中想着只要把贵人交待的任务完成就是了。
——多留魏璎珞一日,一日便够。
“大过年的,女儿你多当心一点啊”
话音刚落,孝仪皇后心中一紧。
“你说什么?”
魏清泰从来没见过女儿有过如此威严的神态,慌得受伤的腿向前趔趄了一下。
“如今是何年?”
孝仪皇后盯着魏清泰的腿,盯到他背后发寒,她眼眶发红,一步也未动,毫无搀扶之意。
“乾隆、乾隆十三年”
“昨日,可是除夕之夜?”
“是啊……女儿你、你”
“你可真是贵人的一匹好马”
东方既白,孝仪皇后望着天空,通红了眼,满脸悲怆。
辗转三十年终是回来了,没想到才转身竟还是那个最黑暗的日子。
她生命里最后视若珍宝的孩子——七阿哥永琮已经随着一场大火去了。
她精神上最后一缕寄托已被打碎。
我以为上天想要恩赐予我的,会与三十年前不同。
天真可笑。
“璎珞”
女儿的话像一根银针扎在了心上,魏清泰其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,但她垂泪欲泣的模样让自己内心十分不安。
“不要叫我”
“你回去吧,是为父对不起你”
回去?又能回哪里去呢?
“回长春宫吧”
长春宫?
我现在是三十年前的魏璎珞,我还是长春宫的大宫女!
今天,便是今夜,乾隆十三年,富察皇后从角楼一跃而下,满城丧钟。
是寅时,她还活着啊,只要她还活着。
孝仪皇后咬紧牙关。
“如果她不在了,你再也不要见我了”
驾马前驱。
如果这一次,我想要你活下来,你肯与不肯?
“长春宫走水了——”
刚入宫门,就远远听到通往尽头乱作一团的人群呼喊奔跑。
这条路是那么熟悉,她从炎炎夏日里的某个清晨踏上,在一个鹅鹅白雪的夜晚离去,她摔过也爬过,跑过也跪过,它们都有相同的终点,终点有相同的人在守候。
所以永远不会觉得漫长。
孝仪皇后提起衣摆,不顾形象地往长春宫方向飞奔而去。
数十载未有如此行动,即便少女的身体轻盈敏捷——三十年的思念挤在女孩青葱稚嫩的胸腔内,孝仪皇后仍然感觉喘不过气来。
这次,你也要等我。
长春宫就在眼前,默念着最后一个转弯,心中焦急没有看清前方,结结实实与一群人撞了个满怀。
来人也是从对面焦急奔来的模样,少女纤细的身影被撞开,向后摔出好几米。
“啊!璎珞姑娘你怎么样?”
因着额头触地,数秒后才能堪堪定神,年轻男子关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,带着一丝愧疚感。
“海兰察……大人,嘶——”
“来,还能站起来吗?”
说着为首的侍卫搀住倒地人的臂膀,正要架起她。
“长春宫走水了,快去”
海兰察不料她此时会突然这么说道,语气中带着不可违抗的命令。
“我、我知道,璎珞姑娘我先扶你起来”
察觉到了刚刚话语中的不当,自己果然还没有完全适应转换过来的身份。
但并没有闲暇与这位旧友兼未来的搭档作过多解释,现在,没有什么事情比赶去长春宫更重要了。
此刻心里唯有一事。
摸了一把已显红肿的额头,推开来人的手臂。
“不用了,谢过大人”
像没事人一样迅速起身,怕因此耽搁了,忍下阵痛,竟跑得比先前更快一些。
海兰察在原地愣了愣神,望着疾跑中的背影,胸中顿感清明,心里某一处突然透亮。
全朝的侍卫,在某一面可能都不及眼前,这位名叫魏璎珞的女子。
“快,都跟上!”
她赶到的时候,火光盈天,从暖阁窜起的熊熊肆虐了小半个长春宫,到处是房屋岌岌可危的嘎吱声混着一阵阵惊慌失措的人声。
我不在的那天,三十年前竟是如此惨烈模样。
——你为什么晚了一日!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!
曾经被泪眼婆娑地质问的场景历历在目,跪在地上的自己心中痛到闭塞,说不出话来。
自责、后悔、绝望。
四处环顾,孝仪皇后心底渗出一丝害怕——她仍没有看到那个人。
“璎珞!璎珞你为什么才回来?”
领口一把被人抓住。
“你是明……明玉,哈”
一别多年,回过头,记忆中的人竟是一点没变。
此刻平日里骄横跋扈的长春宫大宫女却神色慌乱无助。
“你傻了吗?居然还笑得出来?皇后娘娘……娘娘刚刚冲进火里去了啊”
明玉双手紧紧拽着,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控诉自己。
她去找永琮了?!
孝仪皇后退了半步,怔怔着掰开面前人的双手。
为什么还是这么傻?!
“你们……一个、一个、全部都是大傻子!”
看着这人想也不想转身便冲进了暖阁,身影瞬间被焰火吞噬。明玉一边骂着一边急得直跺脚,哭着跑着也跟了进去。
焦灼的黑烟和火舌信子在孝仪皇后身边包围,像一个活地狱。
——璎珞回来了吗?
如果说轮回也逃不过注定错过的命运,再受一次阴阳两隔的结局,想到此,心中难以承受,几欲在火中跪下。
上天一定是在惩罚我。
“琮……永、琮”
面目尽毁的右侧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。
像是突然看到了希望,孝仪皇后重新站起,盯着那扇火门,咬着牙赤手推开了歪倒的门柱,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进去。
映入眼帘的是,一身素衣的女人对着怀里的襁褓哭得撕心裂肺。
你的璎珞回来了,可她又晚了。
女人清瘦的脸庞上满是泪痕,看到有人冲进来,后退一步,迅速护紧怀里,眼里竟含着敌意。
孝仪皇后望着这双思念了三十年的眼眸,内里写满疏离、恐惧和抗拒,想要拥之入怀的双臂滞在空中。
她张口无言,眼泪簌簌,全身颤抖。
无论是谁伤你至此,我都要他付出代价。
看着女人脸上被火势灼到的伤痕,深知当务之急应是如何从这火海中逃出。她三下五除二脱下外衣,浸入角落的一小盆水里,再捞出来时已为女人披上。
“容音”
孝仪皇后轻轻唤了一声,沉溺在悲痛之中的人方才有了一丝清明。
“璎珞……璎……永琮,我的永琮……”
心绪混乱的人察觉不到异样,连语序都开始颠倒起来。
“我们先出去好不好?”
“要怎么办?我要怎么办?我的三个孩子已经……”
“我们现在马上出去,七阿哥会有救的,太医们都在外面等着呢,听我的话好不好?”
“永琮……他”
“璎珞!”
“璎珞姑娘”
迟来的海兰察看见明玉,也一头扎进火海,紧随其后,听到这边有动静,左避右闪地终是赶到了。
“带七阿哥出去”
孝仪皇后趁机抱过孩子,递给身后的明玉。
“璎珞,七、七阿哥……他他已经”
明玉忍下心看了一眼这个小小的生命,原本白皙稚嫩的脸上已黑青相间,已然没了生命迹象。
“永琮……我的永琮”
“明玉!护好七阿哥”
“是、是”
当和海兰察一起合力将神志溃散的富察皇后救出火海之中时,孝仪怀里抱着的人突然身子一软,原本死死箍着她腕口的手随之滑落。
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她眉心直跳,嗓音发抖。
“来人、快来人,传太医,你们都聋了吗?愣着干嘛?给本宫传太医!要是……有个三长两短,本宫要你们全都陪葬……本宫要……”
话未说完,孝仪感觉眼前重影出现,脚跟发怵。
“海兰察”
“璎珞姑娘?”
“照、照顾好……”
将富察容音交予信赖之人,孝仪徒然倒地。
看着皇后昏迷,抱着娘娘的宫女突然雷霆大怒,随后竟也晕倒在地。吓跪在两侧的宫女和太监面面相觑,纷纷起身跑去请太医。
“那个魏璎珞吓死我了,突然发起疯来,一个宫女,嘴里本宫本宫的,还说要我们陪葬,简直……”
两个打扫外院的小宫女匆匆跑过明玉身边,嘴里的碎话全部灌入了耳中。
“你是吃饱了没事干吗?再让我听见什么胡言乱语,小心有好果子吃”
明玉抓过小宫女衣襟,瞪了一眼。
“对不起,对不起,明玉姐姐”
放走了嘴闲之人,明玉虽也暗自古怪,但仍希望不要被有心之人听了去。
孝仪被安排在偏殿静养,因其救主有功,弘历特地关照并安排了御用太医前来诊治。太医虽说问题不大,但脸色仍有疑虑。
“璎珞姑娘近日可受过什么刺激?”
“刺激?这场火把大家每一个人都吓到了,吴院判,而且璎珞是看见皇后娘娘突然昏迷,怕是心中着急了才……”
吴谦摇了摇头,瞧了瞧面前这位满心担忧的小丫头。
“珍珠姑娘,每个人体内只会有一股气息,而璎珞姑娘体内有两股气息冲撞,十分怪异,我说的刺激是指……”
“院判,确实是如此,我们姐妹日日相伴,却也别无他事发生”
明玉冒冒然插了一句,隐去了探父的事情。
“既然这样……就先让璎珞姑娘静养几日再看吧,再过一个时辰,她该醒来了”
“谢过院判,我送您”
孝仪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是在长春宫的偏殿里的。
这让她的一颗心又安定了一些。
眼前一黑的时候不是怕死,是怕此生又未与她好好道别,便分散了。
“璎珞你醒了”
“是珍珠啊”
孝仪偏了偏头,伸出右手,疼爱地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,这个后来一生陪伴自己左右,一直到走过晚年的最信任的贴身大宫女,她离开时絮絮叨叨以前的小事,关于和自己在长春宫服侍的点滴,故事里描摹的,都是当年那纯真活泼的少年模样。
如今我替你又看了一遍。
“嗯嗯是我,你渴吗?要不要喝点水”
珍珠被亲近得不好意思了起来,自顾自地倒了一碗热水过来。
孝仪坐起身,微笑着接过。
小丫头托着腮帮子看着她喝完了一碗,幽幽道。
“唉,皇后娘娘醒了”
听到皇后字眼,孝仪一颗心被提起,端着碗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,继而听到苏醒,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些。
“既然醒了,为何叹气?”
“因为娘娘一醒,皇上就过去了,刚在外面听到动静,闹得可不小……唉,可怜的七阿哥,可怜的皇后娘娘,呸,怎么这天底下受罪的总是女人。男人啊,都是猪蹄精……”
“嘘,脑袋还要不要了?”
“要头一颗,要命一条”
孝仪敲了敲口无遮拦的人的脑袋,叹气道。
“本……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精灵古怪”
“以前?那还不是璎珞你不屑跟我们这种人交朋友哇”
“我以前确实错过很多”
孝仪扯扯嘴角,将碗搁于腿上,神思悠远。
“璎珞你不想笑就别笑了”
“嗯”
“ 璎珞在想什么”
问及此,双目一时间失了焦,珍珠半蹲在床边,也不打扰,如同往后的三十年如一日,就这么静静等着她的答案。
“我想见猪蹄精”
李玉远远便瞧见那刺儿头风风火火向寝殿走来。
“璎珞姑娘,你不能进去啊”
“听闻皇后娘娘醒了,请李总管让奴才见上娘娘一面吧,方可心安”
“现在……现在不太方便”
“这是为何?”
“这这这万岁爷还在里头呢?”
李玉哈着腰,心里直喊苦,话音刚落,里面传出一声叫喊。
“是你害死了永琮!”
“别忘了你是大清的皇后!”
“你放开我”
大喊不妙,李玉刚出手拦了个空,贼人已熟门熟路地溜进了寝宫。
“把我放开”
一进门就看到心念之人被粗绳捆住,反剪双手,按在床上挣扎不得。
自从入长春宫服侍起,哪见得这般场景。孝仪一口血气从胸腔涌上,箭步冲上去横在中间。
“要干什么?”
因面前人来势汹汹,弘历虚退了一步,看清来人,而后稳住了脚跟。
“放肆!大胆魏璎珞,是谁允许你擅闯寝宫?是谁给你的胆子跟朕这样说话?”
孝仪好似并未听到,转而回过头察看富察容音的状况。
原来我不在的日子,你受尽委屈。
“不要怕”
用只有她们俩人能够听见的呢喃,富察容音放大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。
“璎珞……”
“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,本念在你耿耿忠心难得,才让你有机会屡次犯禁,今日如若再无视宫规、肆意妄为,朕立马——”
“皇上重情”
咚地一声,弘历没想到这个将自己视若无睹,胆大包天、骄傲倔强的宫女会突然转过身跪下,并抢了自己的话。
“一听到皇后娘娘苏醒,立刻马不停蹄赶来探望”
举在空中的食指转变了方向,直指伏跪在地上的人。
“——你”
“皇上重义”
“即便在君王最艰难的时刻,依然肩扛天下”
“隐忍丧子之苦,受天下人不能受之痛。皇上如此体恤我大清,甚至可以不惜牺牲自己最爱的结发妻子——此时此刻,天下人,都应承着天子的一份恩情”
“魏璎珞……魏璎珞,呵呵”
弘历自然是听出她的话里有话,上前一步揪起衣领。
“璎珞!皇上!”
富察容音动弹不得,泪水从右眼流进左眼。
孝仪背对着,虽看不见身后人的泪,那一声唤里的哭腔仍被捕捉了,疼在心尖。
她现在被大清王朝的帝王扼着脖颈,却丝毫不惧,甚至嘴角多出一抹笑意。
后悔自责半生,弘历,如今我是亲眼看到了你的所作所为——曾经说过,无论是谁伤了她,我都要讨回公道——即使是你,那时对我的相持相扶之情,虽是难得,也难抵此恨。
“奴才认为,立君者,天也,养民者,君也。非天命之私一人,为亿万人也”
“拥有着一位正义清明的君王的大清子民,应当同他们体恤自己的君王一样,理解君王的隐忍和苦衷,这是奴才认为好的君民关系”
爱新觉罗·弘历,你是什么样的心思,三十年了我还不知吗?
“君民关系?呵,你继续说,我看你能翻出什么花来”
弘历一把推开女人,话语里带着轻蔑。
孝仪重重倒在富察容音的床沿,哼哧一声忍下疼痛,抬头间才发现,她和她离得如此近,面面不过三寸之隔。
对上孝仪的双眼时,富察容音眼中原本的支离破碎瞬间变成了一湾疼惜的潮湿,柔软得连被染湿的睫毛都打起了颤。孝仪被包裹得移不开眼,呼吸一滞,不着痕迹地用指腹拭去她的泪痕,爬起身,立马回头呈辞。
“皇上,奴才以为,民并非最好的子民,所以君要‘养’民;君亦非完美的君王,所以天要‘立’君。上天,是要君民一体,共生共存。寻常百姓,遭受亲人离世、爱人背叛、友人陌路,无一不大悲大恸,难以自持,此是人情所源,君王亦是。如果他们的君王,也经历了此难……天下百姓愿与您同哀同悼,天下百姓愿与您同济同持”
“说完了?你到底要说什么?”
弘历睥睨,背过身,把玩着扳指。
“皇上”
“来人,魏璎珞妄议天子,自作聪明,将她拖下去……”
殿外候着的侍卫应声赶到,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孝仪。
“皇上!皇上!嗯……哼……”
富察容音声音喑哑,因太过心急,说话间一个不慎从床上滚落。孝仪惊呼,正想跑去察看,被侍卫死死扣下,心中难受得紧,腿一软跪了下来。
“这次没有人救得了她”
弘历斩钉截铁地打断。
“如果皇上想要璎珞死,臣妾……愿以命抵命”
此话一出,惹得在场所有人愣住。
弘历双眉紧紧蹙起,唇色泛白。
“她真值得你这样吗?!皇后”
一年前自己问过相同的问题,那时候的她庄重地在面前跪拜着,给了自己简短又无比坚决的回答。
——是,绝不
弘历缓缓转过身。
“是,值得”
只是现在她狼狈不堪,语气却依然如同当初。
“朕……哈、哈”
挤出像哭又像笑的怪异表情,失力地后退三步。
“早在一年前,你就已不是朕认识的那个皇后了”
“只不过朕一直不愿相信”
“皇上…求您了”
默默低着头作听的孝仪红了眼眶,吞进泪珠,深吸一口气,像是作出了什么决定。
她幽幽开口。
“奴才不会作赋,但这里有一首,皇上可愿听上几句?”
再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假装掩盖起来——所谓多年的帝后情深,在刚刚众目睽睽下碎得挽不回最后一分体面。十几年后,你我之间注定的悲剧结果终于降临,弘历双眸失焦,没有回应。
“嗟予命之不辰兮,痛元嫡之连弃。值乖舛之迭遘兮,谁不增夫怨怼?”
孝仪自顾自念了起来,语气柔软平稳,像是沉淀了多年的坦白,全然没有刚刚的尖锐坚硬。
“况顾予之伤悼兮,更恍悢而切意。尚强欢以相慰兮,每禁情而制泪”
弘历缓缓将目光落于孝仪身上,她抬眼迎上,挣脱了侍卫,丝毫不躲闪。
“制泪兮”
每念一句,便迎上一步。
“泪滴襟”
她气度自内而生,弘历与她不过一步之遥,震摄得挪不开身。
“强欢兮”
念及此,原本不卑不亢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。
“欢匪心”
缓缓落完三个字,她朝弘历郑重地行了一个跪拜礼。
两道身影交叠在眼前,一次是她求他,一次是她求他。
她向他求得她,他又向谁求得谁。
魏璎珞,这才是你想要说的。
半晌无人说话,长春宫的寝殿静得令人窒息。
“作得好”
大清王朝的帝王掩去滑落的泪滴,离开的时候,背影清寒寂寥。
殿外茉莉的幼蕊怯生生地开出了长春宫的第一抹香,富察皇后转醒,殿内空无一人。
掀被起身,发觉外侧的手动弹不得,像被什么东西牢牢抓着。她回过头,看到自己的手被一人的双手交叠着,那人因沉沉睡去,靠着床沿的身体稍有些滑落,露出一小截头饰。
富察皇后愣了愣神,不用猜便知是谁,内心顿感充盈,眼眶湿润。
伸出空闲的手抚上那人的前额,掠过不知何种伤势显出的红肿,而后拈了拈散落的鬓发,接着脸颊因救自己留下的细痕,嘴唇上疲倦上火的皴裂——
——它动了动。
“容……”
富察皇后心虚地缩回了游走的手指。
“你醒了,璎珞”
“是……娘娘”
熟悉的一声唤将孝仪拉回了现实,她现在是长春宫的一个小小的贴身宫女,而她,是大清王朝最尊贵的皇后。那时的她,便是这样每日仰望着她。
孝仪重新蹲好,低着头,生怕刚刚错出口的称呼引得面前人生疑。
“好些了吗?”
富察皇后似并未发觉,并开口打破了沉默。
“本宫听闻,清早你出了火场,也突然晕倒了,现在感觉可有好些?”
“啊……本……璎珞因心牵娘娘,差点就这么随娘娘而去了,现今娘娘已体无大碍,璎珞便也无事了”
“胡说八道”
“娘娘恕罪,璎珞、璎珞不该这样说娘娘”
“本宫!我……是说你自己啊”
左手急得锤起了碎拳。
“要爱惜自己的身体,知道吗?”
旧时佳人的一颦一笑又如同复刻在眼前,一举一动皆是涟漪。
孝仪手中收紧。
“嗯,只要是为了娘娘”
富察皇后有一瞬间的恍惚,在面前的人眼里,有着让自己羞于言表的眷恋。
“富察夫人求见”
匆匆进殿禀报,却见殿内两人突然硬生生隔开了一尺。明玉转了转眼珠,不动声色道。
“院子里的茉莉花开了,皇后娘娘,等会儿和夫人一起在花园散散心吧,对身心都有裨益”
富察皇后偷偷与孝仪对了一眼,沉了脸色道。
“既然如此,你们也一起吧,尔晴总归是长春宫旧人,你们,也好叙叙旧”
喜塔腊·尔晴本着落井下石的目的前来,刚进殿门便看到神色自然的富察容音立于花坛前,心中一惊。
“尔晴,给娘娘请安来迟”
“今日发生了太多事,尔晴,起来说话吧”
“是,尔晴今日来,想……”
她感受到一缕冷意的目光穿颊而过,寻之望去,是魏璎珞冒着寒冽的眼眸。
这个魏璎珞竟防备自己如此!
“嗯?”
“想、想看望娘娘,怕娘娘因为七阿哥去了就、就做出什么傻事来”
“皇后娘娘爱子心切,痛失七阿哥却是谁也料想不到的劫难,今日紫禁城皆是哀思之意,但逝者已逝,生者自惜,七阿哥有这样一位坚韧温润的母亲,那般竭斯底里、脆弱不惜的行为怕是有的人才会做得出来”
孝仪抢先一步维护住皇后的颜面,并打回了蓄意者的意有所指。她脱口反攻的时候,扶着的手感受到了她的颤抖。忍不住用余光捕捉着神色,心中暗自盘算。
时间回溯,又看到这个心思歹毒的疯女人,孝仪心中起了一丝杀意,但现在还不是时机。
明显漏出一丝慌张,尔晴腹内偷偷咒了恶犬一句。见皇后没有多大的反应,又心生一计。
“皇后娘娘,是尔晴担心过度,一时失了判断,请娘娘恕罪”
“也不能怪你”
“多谢娘娘,其实今日尔晴来,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向娘娘禀报……是有关暖阁走水的事”
“暖阁不是意外走水?”
明玉嘴快,一下便道明。
闻此,富察皇后的唇色一点点转白。
“此人与娘娘关系非常,尔晴得知此事时,竟如何也不敢信”
“啊!此人心狠手辣至此,简直泯灭人性,他到底是谁?皇上知道了,定让他碎尸万段”
实在是气极了,明玉面上泛红,言辞激烈。
“娘娘,这个人她……”
“富察夫人是何时知晓的?又是何人告知的?那人又是谁?他是如何得知的?”
尔晴话未说出,就莫名受到了孝仪一顿连珠炮般的质疑,自是气不打一处来。
“我自会向娘娘一一托出,只是事关重大,我……”
“本宫累了,璎珞,扶本宫进去休息”
“是,娘娘。明玉,送客”
半柱香已尽,斜阳倚西,将殿内人的身影渐渐拉长,直至明暗交昧。富察容音抱着一个旧香囊,久久未动。
孝仪则垂眸立在身侧,她不识此物来处,上面的针脚绣法也略显稚嫩笨拙,不像出于宫内女红。容音以前从未拿出来示人,但似乎很看重,香囊上所绣的茉莉花亦是她最爱。
“娘娘,璎珞看着,这香囊已经有些年头了”
如此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,孝仪试着打开她幽闭的心门。
“这是以前,在正阳大街的茶园听说戏的时候,静好送给我的”
听到香囊旧主人的闺名,孝仪胸口一闷,她终究是猜到了。
“她不爱听戏,但我喜欢。她呢,却愿意每次陪着我去,就坐在一旁绣小玩意儿给我”
“西侧里街的珍宝阁开张了,她带我去挑了最好看的一支簪,送给我,说是以后当娘家的嫁妆”
“可是后来我弄丢了”
孝仪抬眼,对上富察容音悲伤的眸,一时不知所措。
她本想那些后来背叛了她的人,会由自己悄悄了结。而容音,永远也不用知道真相。
“是不是这样所以静好她怨恨我?”
因为真相,是拿刀活生生的剜肉刮骨。
“不是的,娘娘”
“那为什么,他们一个一个,都是我最亲近的人,要联起手来这样对我?”
“不是的!娘娘”
富察容音的身体难以自控地从椅上滑落下来,孝仪连忙搀起,可失了力的人软绵无依,一个劲地想往下滑去。
“从醒来知道她突然有孕那一刻起,我就一直在自我欺骗,可我实在找不到她,选择这个时候怀子的理由啊”
刚经历魂转就从生离死别的鬼门关走过,而后与天子搏命,情绪上大起大伏过的身体此时有点难以支撑面前人的重量。
孝仪感觉背后直冒冷汗,眼前叠影浮现,心中顿感不安。
“这些日子,即便有所察觉也不愿拆穿,可我容音一生未做过半件坏事,竟落得如此下场,我又做错了什么?!”
“娘娘……”
失控的人双手紧紧攥着孝仪的领口,无声控诉的泪一滴一滴渗入地毯。
“娘娘……娘娘……”
“所有人都不想我活着……是啊,以后,世人也不需要这样的……大清皇后了”
双目失神,紧抓的双手卸了力道,滑过衣襟,滑过胸前,颓然垂下。
孝仪慌乱得一个趔趄,不详的预感十分强烈,额头青筋直跳。
“富察容音!你给本宫听着!”
用尽全力将倒地的人拉起,扳正身子,被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。
“听着!本宫、本宫想要你……本宫要你活着!”
连说话都需不小的气力,孝仪心下作出一个决定,她紧张地喘了一大口气,在对方错愕的眼神里,将她满拥入怀。
“上一次,你狠心丢下我,选择在今夜从角楼一跃而下……而我没有听从你的遗愿,把自己锁在这座宫殿中一辈子,是为了用尽余生,也要为你复仇”
“这一次,本应阳寿已尽的我,阴差阳错时光流转,又重回到此时此刻,不知是天意还是臆境,可你真实无比的出现在面前时,我已管不得它是真是假”
“我拼尽全力也要从万人之尊处折回,不是来和你再错过一次的”
“魏璎珞以前是个傻子,如果现在,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结局,那我岂不也成了一个傻子?”
生怕自己突然倒下,醒来第二天便是满城丧钟的场景。一想到这个可能,她便不顾事实如何荒唐难以解述,也要挽留住她。
面前的人像只受惊的兔子,在她怀里凝眸看着,震惊之余似是理出了一点头绪,气若游丝地念道。
“你……你……为什么要这么做?你傻不傻?”
“因为……因为”
“你是璎珞、她曾经最重要的人”
孝仪皇后和魏璎珞阔别三十年,转念间,好似在说另一个人,语气平缓轻柔,幽幽而出。
只不过胸膛心如擂鼓,无声地拆穿了这一切。
富察容音听到这句话,仿佛之前自己所受的所有伤痛都被一片柔软包裹起来,温热有力。
她不辞而别的错,她念念不忘了半生。
“是我对不住你,璎珞,我对不起你”
她记了自己半生,每一天都在反复重新原谅,直到生命尽头,仍没有和解,于是竟抛下一切来寻自己。
“请你……不要再让她如此难过了,她也只是一个,需要人守护的十九岁的女子啊”
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”
死亡可以带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依恋,却带不走她穿越层层叠叠时间的冢的爱恋。
那些刻薄狠毒、失心背叛的人带给自己的绝望,最后都由这个永远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孩承受。
富察容音失声痛哭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眼泪濡湿了孝仪胸前的衣襟,她小心翼翼地抓着她的衣角,生怕她还没有谅解自己,惹得她又生气了。
“我——孝仪魏佳氏,愿意用,此生再无权贵荣华”
她抚上她的脑后。
“换富察容音一世平安”
“所以本宫,不允许你轻易放弃”
“今晚本宫便要你……陪在我身边,寸步不离”
富察容音渐渐忘了呼吸,怀抱着自己的人贴着脸说道。感受她的一字一句都好像烫在耳边,以至于有反应的身体也微微颤栗。
“好”
“你答应了的,容音……”
面前人松了一口气,刚刚还气势十足地宣了誓,然而唇色已苍白如纸,应声倒地。
叶天士提着药箱离开之前回头看了一眼。
皇后仍紧紧握着魏璎珞姑娘的手,置于胸前。目光所到之处皆是温柔,恐怕再坚硬的石头,也要被她看化成一坨面粉团子了。
回想起刚刚的场景,这位心思敏锐的天才御医似是有了答案。
“奴才需确认璎珞姑娘身体一处,但男女有别,还得恳请娘娘和明玉姑娘帮个忙”
“叶太医请说”
“奴才需先确认璎珞姑娘胸前是否有异样,方可进行下一步诊断”
“胸前……”
皇后复又念了一遍。
“是的”
“好,叶太医稍等片刻”
明玉姑娘说完便要掀开床帷,皇后突然开口。
“明玉,还是、还是我来吧”
“娘娘,您身体需要静养,这种小事还是奴才来尽责吧”
“璎珞是为了……救本宫才患了疾,本宫也想为她做点什么罢了”
皇后在明玉姑娘那,写满不可思议的神情下进了床帷,而后传来窸窸窣窣脱衣的声响。
“皇后娘娘,请问……”
许是养尊处优的人不擅更衣解带这种下人服侍的事情,叶天士觉得等得稍微有点久。
“啊——何事?哦,本宫尚未发现有异样,一切如常,叶太医”
匆匆退出来的人面上有霞色,眼神飘忽,曾经作为经验丰富的民间游医,自然知道这代表了什么。
信息处理中的叶天士内心如有惊雷炸开,表面倒不露声色。
此时站在殿门口,提着药箱的手突然一轻,明玉这个小丫头不知何时走到了身边,一把拿过自己的药箱。
“叶太医我帮你拿一会儿”
“诶?不用不用”
“应该的应该的”
小丫头说话时挤眉弄眼的,最后朝屋内两人方向抬了抬下巴。
“怎么说?”
明玉压低了声音。
“什么怎么说?”
装聋作哑的功夫一流。
“我总觉得我很多余”
“那就对了,那就对了”
抢过药箱,叶天士豁然开朗,幸灾乐祸地一溜烟便跑开了。
“要不是我聪明,第一时间找了叶太医,要是那个什么劳什子院判,你这会儿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,快给我把药喝了”
“是是是,感谢明玉救命之恩,璎珞没齿难忘,所以……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一点嘛”
“你还缺温柔?也不怕被溺死了”
好不容易劝住床上刚醒不久的病人,这个一醒来就失了心般疯狂找人的家伙,直到自己将这只药碗重重敲在桌子上,动作幅度大得药汁都飞溅出了一小半。
“皇后娘娘守了你一天一夜累到精神恍惚,我才把她哄去休息几时,你再不好好回床上去,在这胡搅蛮缠非得见到娘娘才肯罢休,我就——”
“她真的去休息了?”
“我骗你干嘛?魏璎珞你生个病是不是脑子也坏了”
“那就好,那就好”
这人出乎意料地没有阴测测瞪眼回怼自己,还一副安心的放松模样。
“你刚刚说,被谁的温柔溺死呀?”
看到她眨着眼懵懵懂懂的样子,明玉才堪堪回过神来。
“还能有谁啊?”
没好气地接过对方的空碗,翻着白眼转了个身。
“当然是你那亲爱的皇……皇、皇后娘娘!”
“咳”
一转身便看到正主一脸漠然地在身后立着,前后不过五步距离。
“本宫,是否平日里对你们都太温柔了?”
还特别着重了那两个关键字,不该听见的全听见了,完蛋!
“娘娘,事实如此,明玉不过实话实说罢了”
好你个魏璎珞!得了便宜不仅卖起了乖还要踹我一脚!
“平日里粗枝大叶的,明玉,看不出来你居然也有这份细心”
皇后撇了一眼自己,面无表情。
“娘娘谬赞,奴才不敢当”
什么奇怪的气氛,求求你们快让我走吧。
“奴才退……”
“退下吧”
“是!”
如被大赦般,明玉感激涕零地溜了出来。
不过没跑出多远,她又回想起刚刚床上那人无辜的神色,才惊觉被耍了。
魏璎珞……你就等着吧你!
屋内的人打了个寒战,复又恭恭敬敬地欠了欠身,正欲下床行礼。
“不必了”
“多谢娘娘”
“现在只有我们,没有外人”
“娘娘此话何意?”
孝仪抬头看到她面色局促,眼看秀长的蛾眉就要蹙起。
“娘娘昨晚,可否有履诺,寸步不离?”
她转了转眼珠,嘴角挂上一丝促狭。
“当然!半步也未曾离开!只不过今早失了神,明玉担心本宫身体,在一旁苦口婆心,本宫……就依了她”
“娘娘果然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如此体贴甚微”
“本、本宫……”
“奴才要向娘娘请罪,昨天情急之下所说的话,让娘娘费了心,如若有冒犯不当处,还望娘娘不要当真,主动忘却”
不要当真,主动忘却?!
“为什么……”
“……好”
富察皇后终归理亏心软,气势渐低。
“毕竟,你也不是那个魏璎珞了”
她垂眸不再看她。
听到这句话,孝仪的胸口像被人打了一掌,气闷极了。
“娘娘果然还是最喜欢那个时候的璎珞”
明明是同一个人,自己倒好,这回真的吃了一缸陈年旧醋,还是酸了三十年的那种。
富察皇后忿忿地看了一眼闹别扭的人,亦不认输。
“魏璎珞,是本宫在长春宫里最钟意的大宫女,她在本宫心中,自是无人能及”
“那请问,娘娘钟意她什么?”
“本宫钟意她……忠贞刚烈、聪慧过人、有胆有识”
富察皇后边说边踱近床沿,面上好整以暇。
“如此说来,娘娘定也钟意我了”
狡黠的意味从床上人的眼底生出。
“孝仪皇后说笑了”
这称号第一次从她嘴里说出来,更是变了一层意思。
“你就不怕,我是情急之下编那些话唬你的吗?”
“不怕”
富察容音坐在她的床边,眸色坚定。
“那么,孝仪皇后,你刚刚说本宫,为何也会钟意你呢?”
“因为魏璎珞有的,我都有,魏璎珞没有的,我也有。忠贞刚烈、聪慧过人、有胆有识,而我有——”
“你有什么?”
“——我有,至死不渝”
真真正正的做到了对她的至死不渝。
她瞬也不瞬地望着她,那抹穿透了泠冽暮冬的笑意,落在自己寒凉又疲倦的心上。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抚平了伤口,她双颊渐红,垂眸羞意难当。
孝仪缓缓前倾,轻轻搂住了她。
“今早醒来未见你,我便不开心了”
“对不起”
“没关系,我只是太想你了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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